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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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舒老娘逼女兒做的一切,到底錯沒錯呢?

舒晴其實不喜歡做文事文書差事,但分班考試時她體能測不合格,不能像於冉冉和謝岍一樣學帶兵打仗,剛分班的時候,舒晴回家和母親談過這件事。

她不想在軍庠裏繼續念下去了,她想考女庠,學成後回家做個女夫子,教上不起學的男女娃娃們念書識字。

她收束脩條件也很寬泛,條件好的人家可以給一顆雞蛋,條件不好的孩子可以給一根辣椒,哪怕是幾棵野菜,她都會平等地把自己所學教給娃娃們,告訴他們天大地大,告訴他們人生遼闊。

可是阿娘打了她,狠狠打了她,打折笤帚把就抽出雞毛撣子繼續打,劉叔叔和弟弟上前阻攔,都被阿娘推開嚇退,鄰居們聽見動靜紛紛過來,看見阿娘的生氣後都不敢來規勸,阿娘氣得甚至一並抽打了弟弟幾撣子。

阿娘不允她退軍庠考女庠,不準她前功盡棄,她第一次被阿娘那樣狠地打一頓,最怕的卻不是挨打,是阿娘說不聽話就不要她。

她再不敢提半字退軍庠的話,只剩努力念書學本事,而那些灰暗絕望的日子裏,是於冉冉和謝岍一次次明裏暗裏處處幫她,她都知道。

剛入學庠時,她因自卑內向常被人欺負,全學庠最橫的謝岍不由分說給她解圍撐腰,還把欺負過她的人一個不落全揍一遍,從此再沒人敢欺負她;

她腦子不靈光,學習東西慢,新分班後被按成績安排坐在最後一排,周圍同窗上課說話吵得她聽不見夫子講課,她給帶班夫子反映,帶班夫子說,“反正你也成績不好,坐前面坐後面有啥差別,周圍安靜不安靜也沒關系”,後來有一天開始,周圍不喜歡念書的同窗們上課只是趴在桌上睡覺,不說話更不再打擾別人。

她拐彎抹角向那些同窗打聽原因,被含糊其辭搪塞,愈發覺得可疑,遂去向謝岍求證。

時謝岍叼根草坐在馬場圍欄上,聽罷她來意,說:“是老於幹的吧,所有人裏就她做事不哼不哈,換作我肯定一人給他們胖揍一頓,臭丫頭你有事要給我們說,記下沒?”

此般種種,不勝枚舉,在那段苦苦掙紮的年歲裏,是總愛以長輩自居的謝岍和助她護她,是潤物細無聲的於冉冉給她一而再再而三堅持下去的力量。

她父親在戰鬥中為護大帥謝斛而死,謝岍自認為有責任看護她,而且少帥護短,多年來視她如妹妹,少帥於她而言是最後的底氣,不然當初她也不敢在一無所有時隨大帥來汴都,她知道少帥在都,所以不怕他鄉異地舉目無親。

至於於冉冉,平心而論,舒晴不知道自己何時生出的愛慕心思,等意識到的時候,這個姓名這個人,已經深深烙印在她心,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
成績從差到好的提升是個非親身經歷而不得知其艱難困苦的過程,阿娘逼她愈發嚴苛,她只能咬緊牙關埋頭苦學,通宵達旦也好死磕到底也罷,頭發大把大把掉,身體越來越不好,在經過這般努力後,考試結果僅僅只是從墊底變成倒數墊底時,她險些情緒失控。

謝岍為此特意喊上幾個朋友拉她去街上玩去散心,在家書店裏,她看見於冉冉獨自站在角落裏翻看手中新書,忍不住搓著腳步挪過去。

她用再低級不過的借口搭訕。扭頭見是她,於冉冉神色沈靜。

“拿去看麽,這書挺有意思。”於冉冉隨手將那本書遞給她,然後去了下一個書架前。

舒晴兩手捧著那本書,書名《天工開物》,禮部有司版印,字體清晰,紙質上等,價值不菲。

彼時謝岍不知從哪個書架前溜達過來,背著手掃一眼她手裏書,稀罕說:“給你買你就要,老於新得考試獎,有錢著呢。”

她似得了塊金磚般寶貝。

回家後躲在屋裏小心翼翼拿出來看,每日無論學習到多晚都抽時間看一篇,直到第五日,發現第五篇裏夾帶紙條一張。

拿出來看,上書四字,“生辰吉樂”,楷體端方工整,是於冉冉手書沒錯!

她驚然乍起,不慎帶翻凳子,引起隔壁弟弟註意,扯著嗓隔墻問她:“姐,你咋了嘛!”

回應了弟弟後,劉叔叔也來敲門叮囑她:“丫頭,夜深,溫書不要熬太晚,早些睡,饑了叫弟弟給你熱飯吃。”

可那天晚上,她躺在土炕上整宿沒睡著。

若僅是那一張紙條,她還不敢胡思亂想,她又往後翻書,陸續發現另外兩張紙條。

第二張上八個字,“勿急求果,水到渠成”。

第三張上也是八個字,“柯師閑賦,多多探望”。

三張紙條每個都與她的情況對應,她又自卑得不敢對號入座。

她的生辰日是父親在世時告訴她的,只是她從不曾過過,阿娘不記得具體是哪天,因為生她的時候正隨軍作戰,兵荒馬亂不記得日子。

每年弟弟生辰時家裏做長壽面,阿娘會順便多做一碗給她,算作補給她的,她自己從不提生辰事,連謝岍也沒特別註意過,但於冉冉送給她書的前一日,正是她生辰。

第一張紙條是祝福,第二張紙條是勸慰,第三張紙條是指導,這樣細膩的心思,放在誰身上都會往別處多想想吧。

舒晴始終不敢把感受到的那些溫暖往別的方面想,她知道於冉冉心地善良,唯怕自己自作多情,只能將心思悉數深藏,化之為動力,努力念書。

非是如此,她恐早已在矛盾糾結中逼瘋了自己,學習自己不喜歡的東西,實在很折磨。時光荏苒,曾經令人痛苦不堪的坎坷艱難成為舊事,今朝再回頭看,輕舟已過萬重山。

她做到了,做成了,入軍吃皇糧,衣食無憂慮,不用像阿娘和劉叔叔那樣,豁命幹活掙錢,豁命養家糊口,所以,阿娘讓她走的這條路,沒有錯吧。

回奉恩坊的馬車裏,舒晴哭累到慢慢睡著,馬車低速穩行,不多時她又抽噎著在不安和難過中醒來。

發現自己和睡過去前一樣,仍靠在於冉冉身上,她沈默良久,手指攥緊了身邊人衣衽。

知她醒來於冉冉始終沒出聲,見她有此小動作後方低低問:“喝口水?”

“不渴,”舒晴分明沒有聲嘶力竭哭嚎,嗓子卻變得嘶啞,說話有些困難:“我娘,食宿……”

自幼為錢財所難者,大後最怕一字“欠”,無論對誰,但或許也可以有例外。

攬著她肩的手輕輕拍,是安慰,更是事有著落的穩靠:“這些不著急,今已是如此狀況,下一步打算如何?”

舒晴胸口似塞一團濕棉花般,既沈且悶,透不上氣來,她用力吐納幾番,有氣無力說:“話說完了,又沒說完,永遠掰扯不清楚,明日繼續來見她吧,反正不管怎麽拉扯,我都不會跟她走……”

腔調變化,尾音顫抖,是說到這裏後眼淚不由自主再落下,眼睛也跟著疼起來。

“好,不走,”於冉冉下意識摸到放在這個手邊的巾帕,猶豫須臾,沒有拿出來,說:“想哭就哭吧,可以哭出聲。”

舒晴坐直身體,翻著口袋找巾帕,“流眼淚是懦弱的表現,我知道,哭也是,很丟人,我知道。”

“不是這樣的,”於冉冉遞上新準備的幹凈巾帕,低聲說:“哭是一種表達情緒的方式,無論男女老少,都可以流淚哭泣,這不丟人,也不代表懦弱,它僅僅只是一種情緒表達……怎麽了?”

舒晴忽然捂住口鼻不動了。

片刻,在於冉冉註視下,舒晴說:“我想擤鼻子。”

於冉冉會意,微微笑說:“擤麽,我不會現在笑話你。”

在舒晴結束忸怩終於放心大膽開始擤鼻子,於冉冉悠然自得的聲音同時響起:“但不笑話大抵也是不大可能,若是哪回我們絆嘴,想來這是個不錯的把柄。”

舒晴:“……”

丟人丟到於冉冉眼皮子底下不說,擤鼻子還有些太用力了,耳朵裏頭嘟嘟兩響,聽人說話時跟被層薄膜堵住了般。

見舒晴聽到自己的話後紅著眼睛和鼻子發呆楞,於冉冉噗嗤一樂,伸手揉她的頭:“看你的傻樣,騙你呢。”

“我……你……”舒晴捏著用過的巾帕一時語塞,你啊我啊半晌,用眼睛撅了於冉冉一眼,帶著濃重鼻音哼說:“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,我早該想到,你跟少帥其實是一丘之貉。”

於冉冉笑得眉眼彎彎,跟平時的沈穩模樣判若兩人,卻是問:“現在呢,現在還想去學庠做教書夫子麽?”

舒晴情緒已漸平靜,方才和阿娘說話時於冉冉在場,此刻更是無甚不可談,“內心深處還是想的,但就是有些不敢。”

“不敢?”於冉冉說:“擔心什麽。”

舒晴說:“有些害怕離開目前熟悉的環境,文書差事做了十餘年,對事熟悉,對周圍一切都熟悉,怕換新生計後不適應,又沒有回頭路。”

女子考試入軍或吃上皇糧本就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,更沒有離開了還能再輕而易舉回來的,她害怕的是自己已有的謀生技能在別處施展不上。

瞻前顧後,對,她瞻前顧後,不敢輕易嘗試,她人生的試錯成本太高太高,高到她承受不起,所以多年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。

若是一腳踏錯,等待她的只有滿盤皆輸。

於冉冉捶著自己膝蓋,輕快語調將心中情緒遮掩得嚴嚴實實,說:“你猜我想做什麽?”

馬車車廂不大,舒晴一擡頭就能直勾勾望進於冉冉眼睛,她認真起來:“十幾年前,你收覆南部五郡的消息傳回帥帳,大家歡呼雀躍,我卻想起了你送我的那本書。”

“《天工開物》麽。”於冉冉膝蓋疼,她捶捶停停,腿伸直又屈起,笑意未散。

認識這麽久,她只送過舒晴這一本書,還是頗費了點功夫才弄到的,那版《天工開物》是禮部工部聯手修訂,數百位能工巧匠參與說明編撰,對書裏所列工藝進行反覆核實與修改,驗證書中工農技藝無不可行,乃熙寧年絕版。

“對,”舒晴點頭,說:“起開始我也不知道你為何喜歡那本書,直到見到收覆南部五郡後你呈給大帥的軍報,那時候我就覺得,你其實並不喜歡從軍,也不喜歡宦海浮沈,你想回家種地,田園生活才是真正的心向往之,對不對?”

說到最後,那窺得人心的小竊喜都快要溢滿車廂了。

於冉冉點頭,說:“對,對的很,回家種地,只要種地能有活路,我將來會回去種地。”

說起種地,舒晴邊抽哭嗝邊和於冉冉聊起耕種來,那本《天工開物》她都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,她還在自己租的小院子裏嘗試種過各種菜呢……

經過此番又哭又鬧,本就公務勞累尚未歇息過來的舒晴更加疲憊,回去洗漱後就抽噎著睡下。

於冉冉本守在床邊,親信來報消息,她輕步出來聽,不多時,確定舒晴睡熟後她獨自出門,再來客棧找舒老娘。

彼時舒老娘已打水梳洗整理好儀容,連地上碎瓷皆清掃幹凈,桌上重置新茶具,窗戶開著,樓下的街面喧囂聲聲入耳,冷風裹著各種食物香味灌進來,反倒有些油膩黏糊。

天欲雨。

敲門聲落,於冉冉得允而入,舒老娘倒杯水放到桌對面,平靜說:“坐。”

於冉冉推門而入時已下意識將屋裏各要處全部掃過一眼,視線落回舒老娘身上,她拾了個禮後入座。

面對於冉冉的行禮,舒老娘不接受,別開臉說:“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何事?”

稍頓,於冉冉目光落在面前茶杯上,沈靜而利落說:“請講。”

她並不想和舒老娘說太多亂七八糟,之所以願意在收到傳信後前來見面,僅是看在她對舒晴多年的生養之恩上。

舒老娘似乎沒看出來於冉冉不欲多言,放下幾塊碎銀說:“這幾日來在這裏的食宿,有多沒少還給你,我從來不喜歡欠別人。”

所以舒晴受她言傳身教,無論何時何地也總喜歡和人劃分清楚。

於冉冉說:“還崔家的彩禮錢,也是我所出。”

“姓於的你不要太過分!”舒老娘稍微瞪大眼睛,音量提高起來:“那錢是誰逼著你拿的嗎?是你自願的,退一萬步講,我們家和崔家的事你管那麽寬幹啥,狗拿耗子多管閑事,當著我女兒面時倒是會逞能,有本事別背後找人算賬,我沒錢!”

於冉冉知道自己不能用自己所在環境下的角度繼續和舒老娘聊下去,於是學著舒老娘的觀點把感情具以物質化,說:

“我姓於,名冉冉,父熙寧六年放府公,操勞過度病亡於任上,母哀而去,我歸鑾臺舅父膝下養。”

這是舒老娘第一次聽於冉冉正式介紹自己身世,她之前在祁東軍打聽得於女家裏沒人,自幼寄在當官的親戚家,親戚嫌她累贅,遂扔進軍中。

不由得,舒老娘多看過來幾眼,說:“鑾臺是哪個臺,多大的官?”

於冉冉說:“三臺相之一,從一品。”

“哎呀,三臺相,”舒老娘像一個局外人般感嘆:“只比皇帝爺爺低一頭喏!”

“是。”於冉冉說:“我今歲三十又二,暫領內禦衛軍,從三品,多年來有幸積攢下些許家業,便是以後坐吃山空,家財田產也夠養活舒晴餘生。”

“你……”舒老娘坐直不由自主往前傾的身體,打量過來的眼神露出幾分警惕、幾分嘲諷:“有錢人哎,地主老財。”

於冉冉說:“我的確有錢,兩百個崔家加起來抵不上我家產百成之一。”

“有錢了不起啊,又不會分給我女兒。”舒老娘鼻腔裏重重哼出聲。

基本情況親口說明後,於冉冉措辭不再委婉,說:“在門外聽見舒晴那些話時,我在想,您若想死,死了算球,一了百了。”

舒老娘暴脾氣一拍桌子:“小娘養的你咒誰呢,你巴不得我死我就偏偏不死,我非要好好活著不可!別以為你有權有勢就可以隨意欺負我們小老百姓,我可是祁東籍!我是祁東民,你敢殺死我,我們大帥肯定不會放過你!”

祁東民在外永遠有依靠,這是大帥謝斛給治下百姓的底氣,更是祁東軍給祁東百姓的底氣。

“帶舒晴回去的路上,我覺得您還是好好活著吧,”於冉冉沒理會舒老娘的話,神色沈靜地看過來,眸光清亮,無波無瀾:“您最好長命百歲地活著,作為贖罪。”

舒老娘又被一句話激怒,張牙舞爪鬩謔起來:“我沒有錯,更沒有罪!舒晴都承認了,我沒有錯!”

於冉冉卻沒接她的話,繼續平靜地說:“哪怕將來有一日,我和舒晴由於種種原因而沒能繼續一起走下去,我不期望您能作為娘家人給她什麽依靠,只盼您還健在,讓她時時刻刻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活著,她在這世上,還有親人,這就夠了。”

說罷,於冉冉起身告辭,只是才出屋門,身後再一次爆發出痛苦的哭嚎。

她想,這一回,真的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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